对于柳树，我可是从头至脚地喜欢。

我的家乡没有梅花，但多的是柳树。因而春天的信息人们不是从横斜的疏影而是在柳条上得知的。江南的冬天，人们头上一直罩着厚沉沉的铅色的幕，人们的心情也因之而幽暗郁闷甚至带点麻木。某天晚饭或早起开门时，有人突然发现，水塘边那被冻了一冬的柳树枝条上，扒满了芝麻般大小的东西，再过一两天，那小东西泛出浅黄，再由浅黄变淡绿。哦，原来是冬天已经过去，春天来了。于是人们的心头掠过一丝喜悦，麻木蛰伏的心活跃起来，当家人在“忙年”的同时，开始考虑来年的农事，新的希望又从心头升起。若是靠别的树种特别是意杨、苦棟报道春讯的话，那可要错过季节因而贻误农家大事的。直到柳树叶子长出寸来长的时候，它们还在冬眠的状态里做着甜蜜的梦，直到四月中、下旬，这些老爷们才被春风摇醒，很不情愿地晃动着懒散的身子，放出几片小黄叶。而此时的田野上，已是犁爬水响，布谷催耕，一片热闹。

柳树实在是一个可爱的角色，因为她给人们的生活增添情趣和美感。春深时节，她那繁密浓绿状如女人之眉的叶片，从四周把一户户农家包裹在绿色里，远而望之，整个村子像一列绿色的火车，那微微露出的门窗便是列车的窗口。柳絮飞时，飘飘满天，田野上，沟堤边，到处都是一片白色，天空艳阳皎月，地面银装素裹，奇艳至极。行夜路者一时辨不清哪是路，哪是沟，往往“扑通”一声落进水里。有时，柳花又顽皮地落进饭碗，乘人不注意一下子溜进人们肚里。在远离农舍的田角路边，一棵高柳撑起一片绿伞，伞下一片荫凉，酷暑季节，浑身湿透的人啊，牛啊，被火毒的太阳晒得实在难耐了，树下便成了他(它)们最好的纳凉场所。金风送爽时，高高的树上则会送来一声声动听的蝉鸣。秋末冬初，万物凋零，意杨、苦棟、桑、槐、榆树，早已叶落枝秃，而柳树却仍绿意葱茏。屈指算来，柳叶从人们视野里消失的时间，一年还不到两个月，说她陪伴人们的时间最长，是人们的忠实朋友，一点也不是夸张。柳树又最随和，谦逊，当你走在树下时，她会捉迷藏似的冷不丁地摸一下你的头。树越大，越高，越古，枝条越垂得下，这一点便为别的树种所没有。就拿杨树来说吧，当其盛时，气焰也盛，小遇微风，便如风雨大作，渲染得天地不宁。而柳树，无论是与风雨相得甚欢。长条起舞之时，还是被风雨压得匍匐于地，她都只是发出丝丝的细响。再说那落下的叶片，漂在水面，如无数小船，风儿把它们一下子吹过来，一下子吹过去，虽是满沟满塘，对水质却丝毫无损。而杨叶落在水里，水臭而黑，人畜不能饮，鱼儿不能活，使农家叫苦不迭。

柳树不是名贵树种，更非栋梁之材，可对农家来说，却是不可或缺之物。作屋檩少不了她，做桌椅板凳窗柜少不了她，甚至木钩、扁担也得她来充当。柳树性韧，但易弯曲变形。柳树扁担两头翘，柳树门窗关不严。用柳树作檩的房子，屋顶起伏不平，但其时农家贫，吃饱穿暖尚且够不上，使用木料，也只能就地取材，将就凑合。所以柳树是贫困农家的患难之交，是艰难时世的证人。

柳树生命力十分强，用农家话说“贱得很”。随便砍一根树桠，春天插进泥里，再不用管它，不几年便亭亭玉立，枝叶如盖。可以说，柳树是在人们的遗忘里长大的。有时牛在树上擦氧磨角，会剥开一条几尺长的树皮，露出里面白色的树干来，这也不碍事，流出一些乳汁后，她依旧蓬蓬勃勃地生长，仅在伤口处留下一些疤痕而已。有好多种树，被水一伤，便叶落杆枯，慢慢死去，独有柳树，即使在数米深的水里泡上一两个月，也依旧枝繁叶茂，风姿绰约。柳树有这么多特点，受到人们喜爱，也就是必然的了。

可是不知怎地，柳树的名声却历来不佳。古往今来的不少文人墨客，一会儿说她弱质，一会儿说她轻佻，一会儿又说她多愁善感。其因盖由于他们对柳树并无深切了解，也有的是把自身的某种人生感触强加在柳树头上，柳树之被冤抑实多且深。独有丰子恺先生说柳的禀性是“高而能下”，“高而不忘本”，可谓慧眼独具，得其神魄。

然而如今，乡间到处栽的是意杨，柳树已经不见踪影了。因为意杨长得快，好销，比柳树可稍许多卖钱。一次回家与乡亲们闲聊时，有人告诉我，他连续几年栽柳树，可是无一成活，不知是何原因。我闻言笑道：“你们只喜欢卖钱多的树，把穷朋友忘了，人家当然不愿再在这里安家。”从他们的话中，我第一次明白柔柳也有刚的一面，也是有骨气的。

我总觉得乡村不能没有柳树，乡村缺了柳树，正像女人没有“女人味”一样，乡村味就减损了许多，失去了动人的风韵。因而每当我在家乡的村路上走动，看着一栋栋漂亮的楼房，总禁不住想，要是乡亲们能在楼房四周栽些柳树，让缕缕柔枝半拂楼台半临水，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迷人风致哟!

家乡已无柳，在别处却可偶尔遇到。大明湖边的丝丝垂柳，江汉平原上那守候着一片鱼塘一间小屋的孤柳，卫护着长江大堤的气势磅礴的柳阵，都曾久久留住我的目光。车子开过很远了，我还要回过头去，看一眼，再看一眼。（王桂华）

此文选自由嘉鱼县文化和旅游局、嘉鱼县作家协会联合编著的《南有嘉鱼》丛书。该书已由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发行。

来源：南有嘉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