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我出生在鄂南一个美丽的小村庄,村庄后面是大片的棉田,棉田后面是大片的湖水,这片湖水叫莲花湖,莲花湖再往后是连绵的长江大堤,翻过长江大堤,便是波涛滚滚的长江。所以在外求学的时候,有同学问:你的家乡是哪里?我会十分骄傲地回答:长江之滨,美丽的莲花湖畔!
莲花湖到底有多长,我并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我们的村庄有多长,莲花湖就有多长。我也说不清莲花湖到底有多美,我只知道它占据了我所有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,春天的早晨,湖水清澈,湖面氤氲,早春的气息夹裹着春草的清香,由湖心向四周一层一层弥散开来。这个时候,我们多半是骑在牛背上,牛儿啃着湖边的青草,我们则用柳条做成的笛子吹着不成曲调的歌,也有麻雀前来附和,湖水中的鱼儿都会游过来,把头探出水面瞧个究竟,然后攸然划向湖水深处。我们犹如行走在天宫的弼马温,有一种飘飘然的沉醉感。每每在这个当口,村里的“鸭官”林叔会赶着一群鸭子闯入我们的“仙境”,毛茸茸的小鸭一头扎进湖水,发出响亮的啄食声,林叔是我们大家的时钟,我们立马赶着牛儿回家,吃过早饭,背上母亲用洋布做的书包,拔腿就往学校跑。
夏天则是莲花湖最美的季节,仿佛是在一夜间,满湖撑起无数把碧绿的小伞,娉娉婷婷,纤尘不染,晶莹的露珠滚落在荷叶上,像少女羞涩的眼泪。那粉红或月白的荷花自顾自地绽放,自顾自地美丽,或娇羞或傲然或淡定,在风中摇曳,与白云对话。那些个渐次饱满的莲蓬才是最诱人的,在我们够不着的地方拼命地向我们招手,或昂首或低垂,像我们这帮孩子一样顽皮。我们只能站在坡上干着急。也有胆大的,偷偷溜下湖去,却很快被看湖的张大爷揪着耳朵爬上岸。生产队的队长-我的伯父柳明高是个很严厉的人,他让村里在湖边搭了座草棚,让村里的五保户张大爷住进草棚,专门看守莲花湖。那时候,我们的父母要到生产队去赶工,无暇顾及我们,又赶上放了暑假,我们总是四处游荡,寻找吃食,各家地里的菜瓜、金瓜是常有的,已经吃腻了,鸡蛋麻花是最好的零食,需要拿鸡蛋去换,总不能每天偷鸡窝的鸡蛋吧。再说,那时候的母鸡少,下蛋也少,炒鸡蛋又是母亲招待客人的最好的一碗菜呀。所以那圆润的莲蓬让我们垂涎欲滴。我们来到草棚,围着张大爷,又是送菜瓜,又是给他捶背抓痒,又是甜言蜜语地说,爷爷,您的白胡子真好看!张大爷终于拗不过我们,摇着他的小木船下了湖,一会儿的功夫便摘来一大串莲蓬,我们立马把它抢了个精光。
处暑过后,秋意渐浓,碧绿的荷叶、粉红的荷花收敛起她们的风采,让灯盏似的莲蓬闪亮登场。满湖的莲蓬显山露水,莲子由绿变褐,由软变硬,在秋风中轻轻摇晃,发出胜利者的笑声。这时候的莲花湖显得异常的热闹,一群年轻的男女一边嬉笑一边不忘手中的活,男人们只管划着小木船,穿着翠花格子衬衫的铁姑娘们只管摘莲子,钟情的男人和女人会相互拋着眉眼,暗送秋波,男人的眼里满是火焰,女人的脸蛋粉若桃花。有人在说:这天怎么还不黑。有人在应:天黑了干什么。接下来便是一阵嬉笑声。我的堂姐梅也在其中,她梳着齐眉的流苏头,一把乌黑的齐腰的长辫子甩在脑后,辫子上很随意地扎一条红丝巾,特别的好看。只是她不大爱笑,一脸的沉静,眼里总有一些忧伤的东西。安安姐却不一样,她个高,胆大,心细。她能把故事推向高潮,又能把故事完美收场,不愧为大队民兵连连长。一阵嬉闹之后,湖面上响起“洪湖水呀,浪呀浪打浪,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……”的歌声,准是安安姐起的调,婉转而深情的歌声飘荡在莲花湖上,一抹斜阳照着满船乌溜溜的莲子,照在后生们健硕的臂膀上,照在姑娘们婀娜的腰肢间,总能滋生出一些美好的意念……当黄昏中的莲花湖上只剩下阵阵温柔的秋风时,她像一位刚刚挣脱生命挣扎的产妇,一脸的平和、安详与幸福。迎着秋风,能听到大堤外长江里波涛翻滚的声音。
当田野里金色的稻浪涌向远方的远方时,当空中飞舞的不再是芬芳的树叶,而是漫天的雪花时,莲花湖像一位寂寥的诗人,清澈的湖水退尽,灰白的残荷斜影绰绰,三两只不肯归去的水鸟停歇在残荷之上,时不时啾啾几声,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伤。寒风舔过湖面,莲花湖越发的清瘦,生发出一种骨质的美感。而在这样的季节,我和我的小伙伴偶尔也会来到这里,或为一条鱼或为一只鸟,抑或是为了别的什么……
时光总像风一样,吹呀吹呀,吹走了我们牛背上的童年,吹散了莲花湖的四季,将一切吹向遥远的地方。
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的时候,小小的村庄呈现出一番别样的风景。三十多岁的“鸭官”林叔终于娶了寡妇桂姨,再也不做鸭官。桂姨拖儿带女走进了林叔一贫如洗的家,后来又为林叔生下两个胖小子,一家七口人,靠那几亩责任田艰难度日。桂姨整天絮絮叨叨,林叔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,再后来,林叔随了桂姨的心愿,他们去了外乡种蔬菜。
1982年的夏天,我的小伙伴波娃偷偷溜进莲花湖,再也没有起来,我们把他的奖状焚烧在他的坟头。守湖的张大爷因波娃的离去感到万般的自责,大病一场,不久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村里的人们把他埋在了莲花湖畔。
我美丽的堂姐梅也要嫁人了。梅姐六岁就失去了母亲,她的父亲,也就是我的大伯父,抛下梅姐,只身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。梅姐起先跟着爷爷奶奶,爷爷奶奶去世后,她就到了我们家。姐姐出嫁的那一天,我做了她的十姊妹,母亲给她的最好陪嫁是一台收录机。那时候的我,不懂得爱情,不知道梅姐和姐夫之间是否存在真正的爱情。我只知道,姐夫勤劳善良,姐姐一生未孕,他们经历了太多磨难,但始终相依相伴。现如今,年过半百的他们还在深圳务工,还没有回到家乡。
安安姐应该算是我们村第一个自由恋爱的女子,她和我们村的坤哥相恋多年,坤哥英俊潇洒,在杭州参军。安安姐结婚的时候,坤哥还在部队,所以安安姐是我们村第一个游过杭州西湖的人。见过世面的安安姐更是大方、豪爽,喜欢毫无顾忌地和村里的年轻人嘻嘻哈哈。她的婆婆,我们都叫她六婶,是一个古板刻薄的女人。六婶看不惯安安姐,见不得她和别的年轻男人说话。坤哥每次回家探亲,六婶就在儿子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状,坤哥和安安姐吵过许多次架后,不得已离婚。再后来,安安姐去了深圳打工,坤哥去了浙江打工,一个不再娶,一个不再嫁,而他们的一双儿女都有已成家。
我的伯父柳明高,后来升为大队书记,再后来当上副乡长,再后来进了城……哦,随着打工的浪潮,我和我的伙伴们也背起别离的行囊,那一刻,我亲爱的莲花湖,你一定和我一样,泪水盈满了眼眶!
多年以后,当我回到家乡,当我来到我梦牵萦绕的莲花湖畔时,当年的一切已不复存在。在那片荷香四溢的地方,呈现出一片稀疏的白杨。我的眼里一定充满了绝望,我的泪水奔涌而出,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,多么想有一个人可以拥抱,多么想一切如从前一样……
可是,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,许多的美好终将逝去。而我,只能将这绵绵的乡愁在心底深深收藏,然后,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前方。
别了,莲花湖,我终生难忘的地方!(许爱琼)
此文选自由嘉鱼县文化和旅游局、嘉鱼县作家协会联合编著的《南有嘉鱼》丛书。该书已由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发行。
来源:南有嘉鱼

